本帖最后由 行真 于 2017-1-28 18:11 编辑
我们从芝加哥飞往波士顿,下飞机后,见到托比,他开车来接我们。我从车窗看着这片陌生的土地。地势略有起伏,道路两边绵延着树林,看不到农田。傍晚,到达佛蒙特州克里多尼亚县的丹维尔镇。1609年法国探险家萨缪尔·德·尚普兰把今天尚普兰湖地区占为己有,并将其周围的山脉称为“绿山”,今天的佛蒙特州的州名就是由此而来的。可以想见,这是一个多么郁郁葱葱、生机盎然的世界。然而此时,这里已经是一片雪的世界,白雪皑皑,银装素裹。佛蒙特州位于美国大陆东北部。1614年,约翰·史密斯船长对美国东北海岸地区做了一番探索后,把这一地区命名为“新英格兰”,自此,佛蒙特州、缅因州、新罕布什尔州、马萨诸塞州,罗得岛州、康涅狄格州一起被称作新英格兰。我对新英格兰有一份亲近感,源于弗罗斯特。他那以新英格兰农村为背景的诗歌,让我迷恋。对这一片土地,我也也因此感到亲切。
这几天还在倒时差,昏昏沉沉的,不精神,睡了吃,吃了睡,懒得出门。在托比的家里,看到一本弗罗斯特诗集,薄薄的,一看书名,正是《未选择的路》。我的耳边回荡起那富有哲理而略带忧伤的属于弗罗斯特的旋律:
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/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/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/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/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。
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/它荒草萋萋,十分幽寂/显得更诱人、更美丽/虽然在这两条小路上/都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/虽然那天清晨落叶满地/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。
呵,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!/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/恐怕我难以再回返。
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/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/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/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/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。
第三天,天气晴好,我们走出家门,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广场,广场上有一个小亭子,广场北是一条公路,不时从路上穿过。而一条从南而来的路正好与之形成了丁字路口。路口之北是一家餐馆。我们沿着小路东行。路的两侧,都是当地人的居所。看着美国的农村,就像建在花园里一样。每家房前都有空地,空地都是草坪。要是在中国,早就被开辟成菜园了。每家的房子房基基本成方形,差不多都是二层。这些农村房子,个个都是艺术品。为什么?绝不一致。我们的房子是看着别人盖什么样,我们弄什么样;他们是你建什么样,我要造的跟你不一样。我生活在一个一致性很强的文化里,见惯了整齐划一,觉得这些房子新鲜而别致。这也是美国人精神的外化,是个性的显示,也是一个尊重个性的文化表达。到底什么不一样?或造型不同,或结构有别,或颜色不一,如此等等,绝不雷同。托比的老房子坐落在广场的西南角,已经有一百六十多年的历史了,裸露着红色砖墙,旧而不破。丹维尔有二千余人,八十多户,散居在海波四百多米的山上。
走出村子,看到积雪覆盖,几株松树兀然独立,沧桑而深沉,散发着一股浑厚的生命力。我记得的那些古老的格言,比方说,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等等,似乎全不适用。这些松树在这里活得自在、安然。前面路边是一片墓地,看不到坟头,只有一个个低矮的墓碑。碑上刻有逝者的名字,以及他们的生卒年月。我们走进墓地,艾瑞在这里找到爷爷奶奶的墓碑,上面刻着好几行人名,他的健在的父亲和叔叔的名字也刻在上面,只是还没有刻上生卒年而已。我们在墓地中行走,这些陌生的生命,我觉得没有什么关系,而又不无关系。如果没有关系,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?墓地中有些地方的雪化了,露出草地来。看得出,墓地并不是野草丛生,无人照料。艾瑞提醒我们绕着走,别从逝者的身体上踏过。
我从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前走过,蓦然回首,打了个激灵。何也?女主人年轻的肖像出现在大理石碑上,笑容灿然,双眸有神,仿佛直视着远道而来的我。如果不是一个合适角度,还真看不出墓碑上的肖像来,而一旦看到,则其栩栩如生,摄人心魄。走出墓地,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。有些冷,望望村庄,这才觉得我们已经走出二里路的样子。这里的冬天实在太冷,严寒把人们赶进了屋里,路上也几乎看不到人。
回到老房子,屋里不冷。壁炉不见炉火,这里怎么取暖呢?问问主人,托比把我们带到负一层。原来,负一层有一个取暖设备,自动控制,是烧油的,管子都是铜的,可以用很多年。
1月1日,起床一看,外面正下雪,雪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,有四五公分的样子。推门出去,这才意识到,房子没锁。门口有塑料铲子,用来除雪的。从门口到公路,需要清理的地方并不多。艾瑞也来了,说公路上的雪有专门负责清理的,不用管。我问艾瑞,晚上门没上锁。他说,从来都不锁门的,从他记事起,门就没锁过。路不拾遗,我耳闻过;夜不闭户,今我亲见,然而,这不是我的祖国。
晚上,托比请我们看篮球赛。我以为是通过电视看NBA,原来是高中学生之间的比赛。附近一个村学校的篮球队来跟丹维尔高中篮球队比赛。没地方去,看看球赛也好。步行十分钟,就到了学校的篮球馆。篮球馆谈不上气派,倒是很实用,看台位于一侧,还有取暖设施,所以不冷。比赛开打,双方你来我往,攻防转换,颇守规矩。我于篮球素不感冒,耐心一看。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完的整场篮球赛事。客队球技不济,最后是二十比三十几分收场。
1月2日,托比说,请我们一起吃早饭,于是,我们来到丹维尔广场西北的一家餐馆。上初中时,艾瑞曾经在这里打过工。我们吃的是西餐。午后,托比开车拉着我们去一家啤酒厂。他们带了瓶子,要买点啤酒回来。在行驶了四五十分钟后,我们来到啤酒厂。啤酒厂不大,外面的场地上已经停了一些车。厂房也就几间房子,只是稍高点而已。几个大的啤酒酿造灌,新鲜而醒目。人们在旁边就像乘飞机过安检那样排队,安静而有序。即使有人说话,声音也是低低的,绝不喧哗。我想,他们是有修养的一群,不让等待破坏了自己的心情。这些人都赶了很远的路,来买几瓶啤酒。这也是爱好啤酒的人们冬天的生活方式吧,他们的生活会因此多了一些味道。啤酒有七八种味道,颜色有金黄也有褐色,价格从一升六七美元到八九美元不等。来买酒的人可以付费品尝。艾瑞要了好几种,我们一尝为快。啤酒入口,品而咽之,清爽有味,其味甚美,如果说平时喝的啤酒是清水,这就是香茗了;如果平时所饮的啤酒为小溪,这就是浑厚的江河了。
等我们打啤酒,我就知道啤酒为什么这么慢了,啤酒从灌里出来,带着气与沫,急不得,只能让它缓缓而出。天色已晚,暮色已合,我们开车上路,刚行驶不久,托比停车,说,看看他们要不要帮忙?原来,有一辆车因为下雪路滑,陷进了路边的雪里。我也下车,五六个人一起,加上引擎的力量,硬是把车倒了出来。车主很兴奋,跟我们击掌相庆:“真是太棒了!”
之后,我们并没有直接回家,托比又驱车二三十分钟,把我们拉到一个生活博物馆。这里没灯,就在路边,下车后托比开灯。这是一个自助式博物馆,馆主一定是突发奇想,创意而为。馆主精心搭建起几间房子,里面陈列着一些老的生活用品。进门还放着一个本子,是参观者签名用的。我们也郑重地写下我们的名字。这里有老掉牙的钢琴、小提琴什么的,馆主用牙刷、火柴棒等生活用品创作出各种东西,最让我惊叹的是过山车,全是用火柴棒做的,结构精巧,非一两天能完成。有意思的是,有的火柴盒显然产自中国,上面有毛泽东的词《采桑子》,而且印的是毛体。更出我意外的是,还有一道布帘,写着儿童不宜。什么呢?原来是带有春宫图的火柴盒。似乎来自东方,也许是中国,也许是日本。
天气太冷,不能久待。告别生活博物馆,月亮高悬,举头而望,只见月亮透过云彩,将光辉洒向这雪域,别有风情。此景此景,让我想起弗罗斯特的诗《雪夜林边停歇》:
这是谁家的林子我清楚,
他就住在那边的村里头;
他不会知道我停在这儿
望着他的树林积满白雪。
我的小马准抱着个疑团:
干吗停在树林和冰库间?
附近既看不到一户人家
又是一年中最黑的夜晚。
他摇了摇脖子上的铃铛
好像在问出了什么差错。
除此之外,只听见微风
吹拂着毛绒绒的雪花响。
树林真好看,又黑又幽深,
但我说话要算数,
睡觉前还有多少路要赶,
睡觉前还要赶多少路。
只是今晚,我们是开车而来,不是骑马而行;今晚的月光是如此别致,为平生所未见。也许,只有这潮湿寒冷的新英格兰,才见到这月亮穿云的景象吧?我在进入永恒的睡眠之前,也还有许多路要赶。不同的路带给我不同的感受,说不上好,也说不上坏。
1月3日,约好,今日早起看日出。起床后,出门至广场。广场上的路灯还亮着,遥望东方,朝阳似火,将地平线上的白云烧成一片绯红。只是,房子与树遮挡了我们的视线,看不远,看不深。我深深魅惑于这黎明的曙光,想找一个高处看一看,回头看看教堂的房上有一个小房子,是不是可以上去看日出呢?来到教堂,托比已经来了。可惜无法上去。我们就在教堂早餐。今天是一些教友聚会的日子,信仰上帝的人们在此聚会,吃自助餐。饭后捐钱,随意捐,放在一个小铁盒子里。这个事先我们不知道的。我们就问,有教友说,我们不必拿钱,因为我们是客人。来这里就餐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村民。有一个人放进去十块,又拿出来五块,有些不好意思。他们围着桌子边吃边谈,声音轻柔。
午后,我们启程前往缅因州东海岸,托比开车送我们。车行驶约一个多小时,一座高山映入眼帘,这就是华盛顿山。此山海拔1971公尺,比泰山还高。我们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停车,下车小观。华盛顿山上披白雪,看上去并不高大。十几道洁白的雪带,从山上垂落下来,非常美丽。这里,山风凛冽,不堪多待,回到车上。约两个小时候,我们在一个城镇下车,克劳迪娅开车接我们来了。拥别托比,感谢他这几天来的照顾。
傍晚,我们驱车来到了美国的东北海岸,这里叫做ocean park,很好听的名字。女主人用丰盛的晚餐招待我们。
1月4日,早起,其余人等还在酣睡。克劳迪娅起来了,打过招呼之后,我埋头上网。过了一段时间,妻子起床了。她跟克劳迪娅打过招呼,克劳迪娅说,她已经吃过了,她不知道我们喜欢吃什么,妻接过话说,我们自己做。看来,不为客人做主是西方的传统。昨夜下了一点小雪,隔着窗户向外看,路边,有松鼠在路边的树下爬来爬去,一只,两只,又来了一只,他们拱起身子、甩着长尾巴,轻灵而自在。
饭后,我独自往东去海边。这里的房子都是木屋,各有特色,各具风格,纵横排列,非常整齐。行约2里,就看到了大海。今日天阴,不见阳光,水天一色,茫然无际。近处,寒风劲吹,浊浪排空。在这灰蒙蒙的世界,不见人影,只闻涛声。我的心也阴沉沉的,不见阳光。就在这时,天空之下、大海之上,是什么在飞翔?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?那是海鸥。
回来后,艾瑞问:“看到一个网球场了吗?”我说看到了。网球场不大,这个季节积雪覆盖,没人打球。艾瑞说,弗罗斯特有段时间常常在这个球场打球。又闻弗罗斯特!有些人活着,跟我的生命形同陌路,没有交集,没有震荡;有些人早已逝去,不复存在,通过一些文字或别的什么东西,激起我对生活的热爱、对美的向往,这是多么不可思议,又是多么神奇的际遇啊!
西人做事,与我们有别。克劳迪娅给我们一间房,并说,就把这里当作家。她要洗衣服,洗衣机在我们屋里,她洗衣服来我们房间都是客气地问:“我可以进来吗?”我心想,这是你的房子,你愿意啥时候进来就啥时候进来,何必这样见外?但他们不这样想,他们的逻辑是,我给了你,就是你的,这个空间不能随便打扰,我闯入你的空间,要征得你的同意。
1月5日,早饭后,与妻来到海边。今日阳光明媚,蔚蓝色的大海,宁静了许多。向北望去,海滩上海鸥安详地漫步。我们向那里走去。海鸥并不怕人,只有当我们走近了,隔着七八米的样子,他们才用警惕地眼神望着我们。没想到在大海上轻盈飞翔的海鸥,长得比鸽子还大。这一段海滩上,海潮冲上来许多水草,大概裹挟上一点食物,引得海鸥跑来觅食。
我们向北走了一段,转而西行,穿过一座座漂亮的小洋楼,至路口,转而往南,路的西面,是一大片沼泽地,长满了不是芦苇而有点像芦苇的植物,一片荒凉死寂。寻路而西,将至森林,有人用除雪机在除雪,我没见过这玩意儿,觉得有趣,停下来看。他以为我们要从这里经过,怕那雪扬到我们身上,就停下手中的工作,跟我们打招呼,而我们只是随便看看。在这里,人们总是受到礼貌的对待。下午去了一家超级市场逛了逛。
1月6日,驱车三四十里,来到海滩。克劳迪娅介绍说,这里都是富人居住的地方。这里的房子,也是风格各异,比ocean park大。我说,这里还没有ocean park好,克劳迪娅听了,笑了。
我们下车,走在大西洋海岸,蔚蓝色的海洋,纯净而悠远,海浪轻拍海岸。我们一路南行,地上满是冰雪,有些滑,小心翼翼,走得很慢。路边的植物,还挂着去年的红红的小果实。海边风大,天寒地冻,除我们之外,不见一个行人。转过一个弯,我们转往停车的地方。路修得很好,宽阔而宁静。路边时有大树。又见墓地。墓地建在这市区,人迹常至之地,是让过往的人们正视死亡么?
在一家滨河的餐馆吃午饭,河水汤汤,船舶不航,风景如画。餐毕,克劳迪娅开车,去看看老布什的房子。美国前总统老布什,这位来自德克萨斯的总统,在这风景宜人的海岸,也有一座自己的住所。我们的车,行驶在河网纵横的海边,河流在这里曲折环绕,房子点缀在被河流分割的土地上。夏天,这里一定是避暑的天堂了。十几分钟后,我们就看到了布什的房子。房子靠近海岸,较一般房子大一些,颜色暗淡,并不招摇,有一卫兵在守候。一般人的住宅都不可轻进,老布什的也就更不得而入了。这匆匆的一瞥,意义何在?克劳迪娅的用心安排,我只有心领。
打道回府,去walmart买些东西。美国的walmart超市,商品众多而皆朴实,以品质取胜。
1月7日。起床后上上网,收拾行李。克劳迪娅已经在忙活早餐,我从他身边走过,稍一驻足,她说了句子:“your favorite!”多么熟悉,就是反应不出来。
踏上离别的车,克劳迪娅送我们。望着窗外,心有不舍之情。今日一别,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次涉足这片土地。四五十分钟后,我们抵达ocean park附近的城市,转乘客车。分别时,克劳迪娅眼眶湿润,动情地对妻说:“多联系。”至波士顿,又转乘飞机。 飞机起飞,渐渐升高,有半分钟的样子,飞在云中,从窗户向外,白茫茫一片,什么也看不见。不久,跃出云层,但见白云似棉,茫无边际。远处,白云不再起伏,浑然一片,最远处则与天相接,蓝白对比,界线分明。飞行一个小时后,飞机下以蓝色为多,白云丛丛,若冰山之于大海。
4点,飞到了夏洛特。我们已经从美国北方来到了南方。 |